內聖外王-從中國哲學基源問題探索中華神學-梁燕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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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哲學的基源問題: 建立內聖外王之道

中華神學是基督教生根在中國歷史文化的神學反思。中華神學的方向,是以中國人的心靈來消化基督教聖經的真理,在持守聖經核心信仰下,以中國人心靈所産生的問題,來作神學反省,從聖經提岀回答,建構中國神學思想的特質。

中國神學反省,必須能面對回答中國人的問題,運用中國的思維方法和特有理念,去建造中國基督教的神學。這使神學擺脫了西方的思想框架,而讓信仰與中國人的心靈呼應。

通過中國人的心靈去消化基督教,能够一方面讓基督信仰對中華民族的前途、命運與處境有適切的承擔,另方面使基督信仰與中國文化的理念交匯與融合,使信仰能够在中國文化的土壤生根,成為中國人生命與生活的一部份。

中華神學的起始,是先掌握中國文化關注的基源問題,及中國哲學對宇宙與人性的核心哲理,再以這哲理的一些理念與思維方法,去作神學反省。中國哲學一開始的核心關注,可從《莊子》天下篇所見,因《天下篇》是先秦後期的道家思想,綜合評述春秋戰國各家各派学說,是對中國哲學始創期的總了解,開始一段即提出這時期中國人思考的問題,並影響了以後中國文化思路的重點。《天下篇》始段大概提出三重點:

  1. 《天下篇》第一個重點是說明宇宙真理之源: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1]

《天下篇》一開始區分了「方術」與「道術」,「方術」指限於一規則或方法的學問和觀點,「道術」指真理之道的學问和觀点。跟着問道術存在於那裡?答䅁是無所不在,莊子跟着問自古崇高的「神明」與「聖王」從何而來?「神明」的解釋可見於《淮南子》:「若神明,四通並流,無所不極,上際於天,下蟠於地,化育萬物,而不可為象,俯仰之間,而撫四海之外。」[2]神明為無所不在,且能化育萬物的神聖本體。林雲銘說:「神者,明之藏。明者,神之發。言道術之極也。」[3]但《天下篇》將神明與聖王並舉,故此中的「明」字,是由「神」所「出」,可指是神聖本體的「發出體」,發出什麽?「明」字也有光明之意,故是由神聖本體發出的靈光或榮光。神聖本體發出靈光,就如神聖價值在現世所成就的即是「聖王」之王道。而這一切的真理皆源於一,是一個無限之道。

2.《天下篇》第二個重點是描述人類原初狀態的完美性:

「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係於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4]

古聖人是完備地了解「道術」,故能配合神聖本體及其彰顯之道,至於醇的意思,章炳麟云:「醇,借為準。」[5],又《釋文》:「淳,音準。」即古聖人按天地之標準。去化育萬物,帶來天下和諧,使人民生命得滋潤,所謂「本數」與「末度」,成玄中英疏謂「仁義」與「名法」,聖人明白道的根本在仁義,連繫於道之末節,即名法。六指六合,即四方上下,亦即空間。四,指四時,即時間。即聖入在空間通達,四時順暢,對大小精粗的事物,都無所不在地運轉其作用。

3.《天下篇》第三個重點提出其時因天下大亂,形成真理被分裂的問题:

「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內聖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6]

莊子指出當前狀況是天下大亂,賢聖的道理不能彰顯,道德的標準不能統一,天下人大多憑借一偏之見,就自以為很了不起。譬如眼、耳、口、鼻,各有各的作用,但不可能交替通用。又好像各種各樣的技藝,各有各的長處,適用時就能派上用場。雖然如此,不能全面周遍,不外偏執一端的人。他們分割了天地之美,離析了萬物相通之理,肢解了古人的全面性,很少能夠完備地掌握天地之美,述說神聖本體及王道的內容。所以內聖、外王的道理,晦暗不明,被鬱壓而不能發揮,天下的人各自追求其所偏執的看法,自以為是完美的方術。可悲啊!眾學派遠離真道而不能返歸,必然不能合於古人的道術!後世的學者,不幸地不能見到天地的純全真相,及古人對真理之道的全貌,真理也就被天下人的偏見所分裂。

總結《天下篇》前段,莊子在先區分「道術」(真理之道)和「方術」(有偏見的學問),指出,道術「無乎不在」,「皆源於一」,即真理只有一個,是無限的。古人明白道術,故能感通天地,育澤萬物萬民。至於「方術」,則是只從片面去看真理,所謂「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平常人執著其所看到偏於一面的觀點,而建立「方術」的框框,莊子特別提到,因天下大亂,引致「內聖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爲其所欲焉以自爲方。…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爲天下裂。」[7] 這「內聖外王之道」,其實即為道術,即真理之道,當其暗鬱不發,人執於偏見,道術就分裂。

「內聖外王之道」是中國歷來思想家追求的理想,指人内在生命可達致聖人的品質,外在世界可達至依聖人之王道治理,而使天下運作有道,達至和諧與和平。所謂「道術」,即指依真理之道的運作,內聖外王之道就是將道術實現出來。

但因天下大亂,人人都迷執於真理的某一面,形成偏見的理論架構,引致真理被偏見所分裂了。故中國自古思想的基源問题,是如何使這大地上的人,走出偏見的迷惑,能活出有道的生活。

「內聖外王」的追求,是一種生活上達至美善幸福的要求,中國人這種思想路向,和西方文化起源時的希臘哲學路向不同,希臘哲人如泰利斯(Thales)探求宇宙之根源,柏拉圖思考超越的最高理型真理。希臘哲學起源於對 宇宙萬有存在的驚奇,其基源問題是追問宇宙的起源與存在的真相,中國哲學起源於追求生活美善價值。

在先秦後期的綜合性思想,還有儒家《禮記》的大學與中庸篇,《大學》中的八達德,從格物、致知到治國、平天下,及《中庸》講未發之「中」,及已發之「和」,都是追求「內聖外王」的同類思想。可見這是中國思想最創發期的综合關注重點,可視為中國哲學的基源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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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天下篇》前段的三重點神學意義

從中華神學反省《莊子.天下篇》,首先發現其三重點有神學意義:

1.宇宙終極真理:「道術」、「太一」與「神明」

《天下篇》第一重點是開宗明義說明宇宙終極真理,指出道術(真理之道) 的本體獨一而無限,是「神明」(神聖靈光) 及「聖王」的根源。這在神學上,涉及探討上帝的性質,《天下篇》言道術的獨一無限,與上帝理念有相似及可融通之處。可從《聖經》作神學的探討:

1)《太一生水》篇與《聖經》的哲學神學彼此參照

《天下篇》先論宇宙原於一,後即提到「神明」的降與出,對「一」與「神明」的了解,中國近年考古上有重大發現,是「郭店楚墓竹簡」,其中有一已佚失的《太一生水》篇,共十四簡三百零五字,提到宇宙生成論,一切萬物始於「太一」,這太一與《天下篇》中講「皆原於一」的意思一致,即是宇宙獨一本體。跟着又提到「神明」如何在宇宙生成過程中被建成。

《太一生水》篇原文說:「太一生水,水反輔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輔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復相輔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復相輔也,是以成陰陽。……陰陽者,神明之所生也,神明者,天地之所生也,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是故太一藏於水,行於時。周而又始,以己為萬物母。」[8]

從《太一生水》所描述的宇宙生成與發展,先是太一,由太一生水,水成天地,天地成神明,之後才有陰陽。這與《聖經.創世記》平行閱讀可有很多可參照之處。

《聖經.創世記》一開始說:「起初,上帝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上帝的靈運行在水面上。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9]宇宙起初是上帝創造(bara’)天地,希伯來文Bara’常以上帝為主辭,指上帝使其「從不存在中而創造和形構其存在」。「空虛混沌」在希伯來文是tohu wa-bohu,指荒涼、虛空、混亂。古代希臘七十士譯本譯為「不可見與未成形」。「淵」在希伯来文的是tehom,指大水,描述為「黑暗」的大水。而後上帝的靈運行在原始黑暗的深淵上,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其過程即獨一的上帝創造天地,原先是荒涼混亂的黑暗大水,上帝創造光明,展開了秩序。

這程序與《太一生水》篇近似,若太一指至高獨一的造物真理,是與上帝接近的概念。然後上帝創造天地時,先有原始混沌的大水深淵,這時天地萬有是不規則的潛質,而後再在黑暗深淵中產生了光,秩序就開始。科學家Schroeder認為這是指宇宙原始大爆炸時,光子從黑洞中釋放[10]。然而《聖經》所言的光,似不單指光子,而且是一切秩序的根源,這光是照明原始的混沌黑暗,進而消解了混沌和黑暗。光是指一種展開宇宙的能量,涵藏一切自然規律與數學原理的創造性力量,使混沌轉為有序。在《聖經.約翰福音》也提到創造時的光: 「太初有道,道與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這道太初與上帝同在。萬物是藉著他造的;凡被造的,沒有一樣不是藉著他造的。生命在他裡頭,這生命就是人的光。那光是真光,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11]這裡形容光是一切生命之始,同時也是一切價值的根源,不但萬物藉之而被造,且是人生命之光,或可稱為一種靈光,而非物質之光。

回頭看「神明」的意思,莊子將「神」和「明」兩字分開來的,其實其他古經籍也有。如《易.繫辭傳》:「神而明之」,《管子.心術篇》:「獨則明,明則神矣」。可見「神」和「明」是兩個概念的合用如「天」和「地」,「陰」和「陽」,均是兩概念的結合。「神」應指神聖奧妙本體,「明」指神聖本體發出的靈明。

在郭店竹簡中先有「天地」,才「成」「神明」。 何謂天地呢?「太一生水」篇中,在宇宙起源時:區分「生」與「成」及「反輔」與「相輔」兩組概念,「生」水是一「創造」過程,而水「反輔太一」,是水回頭來輔助太一的力量,就「成」天,「成天」即建造(不是創造)了天,這天再反輔太一而成地。

水是指原始的深淵,在未有神明之光時,萬有只是潛質,水的「反輔」是協助至高造物者太一,完成天地的建造。原始的天地在其中漸形成,太一生水篇:「下,土,而謂之地,上,氣也,而謂之天」。已說明地是土,天是氣。在初創時「天」和「地」只是大水中的雛形, 應類似《聖經.創世記》所言的混沌狀態,要有光之後才有秩序,這在《太一生水》理念即是「神明」。

太一及神明的關係,可從《鶡冠子》書中看到:「泰一者,執大同之制,調泰鴻之氣,正神明之位者也」[12]。  泰一似是指具智慧的至高造物主宰,掌握(執)宇宙萬有共同秩序,調節原初混沌之氣(山海經曾言「帝鴻」,為混沌之獸,泰鴻應指原初之混沌),這氣的調節當可指秩序形成的過程。所謂正「神明」之位,就是使宇宙的神聖靈光,得正確位置而使一切的動力,在黑暗大水中將混沌中的天地形成有秩序的一切,於是才分陰陽兩大原則,成為創生萬有的基礎。

宇宙由原初的一體潛質,化而為兩極之變化,天與地,神與明,陰與陽,於是宇宙的生成,乃成為一「相輔」的過程,此中可見作者頭腦很清楚,作為宇宙獨一的始源,太一是「生」水,那是指「創造」,從無而創造原始的深淵,萬有之潛質。之後是反輔及相輔而「成」世界一切。

這與《聖經.創世記》用「創造」(bara’)一辭,指「從不存在中而創造和形構存在」是一致的。而這原初之潛質與太一合而有的創造,名之為「反輔」,之後即用「成」,而不用「生」的概念,「成」字類似創世記中的建造(asah)一辭,是將已有的再建造發展形成,並非由無而有。由此展開了天的原初秩序,再成地的秩序,於是天地分判,創造的規模初具。神聖靈光照遍,萬有規律之道即確立,由之以後的程序,就是「相輔」的發展,即萬有依秩序而生化,不再是由無而有了。

《太一生水》與《聖經.創世記》的宇宙生成論有一平行相似的程序:

甲. 宇宙從獨一而無限的造物主而被創造,上帝或太一。

乙. 首先是黑暗的深淵大水,天地或地在其中仍是混沌荒谅。

丙. 造物主開始了光或神明的明照,是一切秩序的開始。

不過兩者也有不同,「太一」是中國早期的哲學觀念,與莊子所言的「皆源於一」中的「一」,及「無乎不在」的「道術」,意義接近。也通於老子之說:「是以聖人抱一,為天下式」[13]。  意思聖人是能懷抱獨一真理的。又云:「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化為天下貞」[14]這「一」是天地清寧的本質,神明(宇宙靈光)之靈性,又是無所不在而遍一切山谷之中,更為萬物創生的根源。此外,與之相關的,還有「太極」、「泰初」及「一」這些概念。

「太一」是一哲學上至高造物者的理念,上帝是一宗教信仰的對像,其分別在上帝有說話,上帝的說話創造萬物,說話也可與人有感應溝通,而產生啟示及人與神的感通。在新約就用「太初有道」來說明,「道」是希臘文「邏各斯」(Logos) ,即說話,既創造萬物,也能道成肉身來人間。「上帝」是一神學理念,與「太一」作為哲學理念是有別的,但可相通而互相參照。

2)「神明」的「降」與「出」及神學的啟示觀

論到《天下篇》所言「神何由降,明何由出」,「神明」的「降」與「出」, 在神學上涉及神聖世界如何臨在於人的問題。中國古文化中「神明」的觀念十分獨特,既是宇宙的生成原理,可解為宇宙原初的神聖靈光,是神聖世界發出的榮光。

但神明在其他典籍,又可指人的靈悟性,如《淮南子》:「見人所不見,謂之明,知人所不知,謂之神,神明者,先勝者世。[15] 。 這是指人在內心可有獨見獨知,神明是指人的靈悟知見本性。又易傳:「神而明之,存乎其人。」[16]這是指人內在的「神」可以「明」,即人內在有靈性,可以明悟或照明世界。又孟子:「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17]這「神」是人心內的神聖本質,為其靈性,由之而流露出「明」,即指人可發出靈性的光輝,這是人格的光,不是物理界的光。

在神學上思考神聖靈光的意義,聖經中用光一理念,首要是與「神明」一樣具有神聖意義的。舊約用光來比喻上帝,如詩篇「耶和華是我的亮光,是我的拯救,我還怕誰呢?」[18]上帝是「住在人不能靠近的光裡。」[19]光的希臘文是phos,原是指油燈出的光,但在形而上學卻可指真理的光,創造的秩序。這與中國「神明」理念作為宇宙本體的觀點接近,具有超越的真理意義。

但光也與道成肉身的耶穌基督相關,耶穌說:「我是世界的光,跟從我的,就不在黑暗裏走,必要得著生命的光。」[20] 這是中國所言「神降」及「明出」的觀點接近,是上帝降臨而向人顯出的意思,在神學是指「啓示」,啟示的希臘文是apokalupsis,意思是「公開」或「揭開」,即是指高於人可知的宇宙性真理,可以向人主動開顯。且人接受光就不在黑暗裡走,具有救贖意味。

「神明」的降出,可比喻為靈光照在公眾的地方,驅除黑暗,有社會倫理的意思。耶穌所論人的光,你們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隱藏的。人點燈,不放在斗底下,是放在燈台上,就照亮一家的人。你們的光也當這樣照在人前,叫他們看見你們的好行為,便將榮耀歸給你們在天上的父。」[21]那是指跟從基督的人, 要像靈光照耀,正面影響周圍世界,與常人有不同的表現,置身人群中,像光照遍黑暗,成爲一個與別不同的,有美善生命的群體,由此彰顯上帝美善之榮耀。這種群眾的美善光輝,可救苦難的群眾脱離黑暗,故說「在黑暗中行走的百姓看見了大光,住在死蔭之地的人有光照耀他們。」[22]

「神明」的降出,其靈光也可指人間的正確知識,及靈性的純潔等。保羅說:「那吩咐光從黑暗裡照出來的上帝,已經照在我們心裡。」[23]上帝的光照在人的心,指人的心被這世界的神所掌管,無知而昏暗,但因爲上帝在人性中新的創造性作爲,上帝的靈光照進他們心裏,黑暗就除去了。像上帝創造世界時,宇宙原初的黑暗被光驅散一樣。

光的描述,也可比喻愛的心靈,約翰說:「我寫給你們的,是一條新命令,在主是真的,在你們也是真的;因為黑暗漸漸過去,真光已經照耀。人若說自己在光明中,卻恨他的弟兄,他到如今還是在黑暗裡。愛弟兄的,就是住在光明中,在他並沒有絆跌的緣由。惟獨恨弟兄的,是在黑暗裡,且在黑暗裡行,也不知道往那裡去,因為黑暗叫他眼睛瞎了。」[24]這裡的所謂新命令,指耶穌基督是真實的光,其實即真愛之光,所以活在、或行在光明中,就是行在愛中。光明與愛,黑暗與仇恨,是互相牽連。人表現的愛與恨,顯示人是行在光明中,或行在黑暗中,且會對現實處境産生影響:有人是對光作出貢獻,有人使黑暗更深沉。因此,一位住在光明中、充滿愛的基督徒,在他裡面沒有絆跌的緣由,因光照在他的道路上,使人看得很清楚,走得穩當。但心中的仇恨,就像黑暗使人瞎了眼,扭曲事實,對他人的觀點,由恨意而生出偏見。惟有愛才能看清真實,以致在觀點、判斷、舉止上,都保持平衡。

神明關聯到啟示的主題。又論到「聖王」的「生成」,涉及真理之道如何在現世落實,在神學上關聯到上帝國度的主題。中華神學須吸收及融會中國的真理觀、啟示觀及國度觀。

2. 人類原初狀態的完美性

第二重點是描述:「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係於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25]

莊子以上古原初的人具有完備的道術,即是能通透真理的聖人,故可以配合宇宙神性靈光(神明)之道,能按天地之標準,去化育萬物,帶來天下和諧,使人民生命得滋潤。聖人明白道的根本在仁義,連繫於道之名法。在空間通達,在時間上則四時順暢,對大小精粗的事物,都無所不在地運轉其作用。

中華神學須在創造論上吸收及融會中國哲學的古聖完備人觀,去描述樂園中人與眾生的原初美善性。這在神學反省上,涉及探討上帝創造人及人管與保育萬物。根據《聖經.創世記》:「上帝說:我們要照著我們的形像、按著我們的樣式造人,使他們管理海裡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全地,並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蟲。上帝就照著自己的形像造人,乃是照著他的形像造男造女。上帝就賜福給他們,又對他們說:要生養眾多,遍滿地面,治理這地,也要管理海裡的魚、空中的鳥和地上各樣行動的活物。」[26]上帝創造人時「將生氣吹在他鼻孔裡,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27]上帝「將那人安置在伊甸園,使他修理看守。」[28]

莊子說「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聖經.創世記》描述人的始祖,正是完備的,所謂上帝的形像,是指人內在能與神聖相通和配合,人內在有永恆的靈性,與上帝相似。上帝是聖潔的,人內在的上帝形像有美善本質,故人人的內心有道德責任,也有理性,可以管理天地萬物。人類在地上作上帝的代表,負上管理的責任,與莊子言「配神明」,在義理上相通。一般古代東方的王常被視爲帶有神的形象,但創世記却肯定每一個人都是帶上帝的形像,視人人平等。人被賦與「有靈的活人」性質,人所具有的靈性,就是上帝的形像,是人完備而通神聖世界的本性。

莊子所言「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是指人按天地之標準,去化育萬物,帶來天地與人民的和諧。創世記中人與天地萬物的關係有四個理念,即「治理」、「管理」、「修理」、「看守」,均有其獨特和深刻的意義。

「治理」一辭的希伯來文是Kabash,「管理」一辭是radah, 兩者聯合用在第一章,指人在大自然中的基本地位和能力。「治理」(Kabash一般英譯Subdue)指征服,有壓下和綑綁的意思,像征服者把對手踏在腳下一樣。「管理」(radah英譯rule)指擠壓,有時用在人用腳踐踏葡萄而成酒。「管理」表示統治權,但不是剝削,人代表上帝管理一切,是爲了使萬物和諧,故上帝不允准人濫用受造之物。從這兩辭看,是指人的地位高於自然,其能力是可以征服及控制萬物。然而從壓葡萄變酒的意義看,卻具有將大自然轉化為可用之物的意思,這描述主要在陳述人的本質,即人的地位高於自然,人有能力和知識,可以改進和善用自然,使人與自然調和配合。

這裏表達之人的本質,雖然高於自然,且可改進自然,但不具霸主地位,人的本質若與無限美善的上帝相比,仍是渺小的。在詩篇中曾說明人性的既渺少又尊貴之特質:「我看你指頭所造的天,並你所陳設的月亮星宿,便說:人算什麼,你竟顧念他,人算甚麼,你竟眷顧他。你叫他比天使微小一點,並賜他榮耀尊貴為冠冕,你派他管理你手所造的萬物,就是一切的牛羊,田野的獸,空中的鳥,海裏的魚,凡經行海道的,都服在他的腳下。」[29]

這段詩歌表達出人的弔詭性本質,即同時是偉大,同時是渺小。與上帝和宇宙相比,真是「人算甚麼」,可說是小如微塵。但因上帝的顧念和眷顧,才有尊貴的價值,得以「管理」萬物,且使一切生物「都服在他的腳下」。由於管理一辭原文就有以腳踐葡萄以成酒之意,故說「服在他的腳下」。

這裏討論人的地位,提到人之所以高於萬物,主要是因上帝賦與人的責任,去管理一切。人的地位必然連於人的責任。然而人如何落實在自然中去管理的責任呢?創世記二章描述人在伊甸園中,負責「修理」和「看守」。「修理」的希伯來文是abad,是指服侍,甚至是成為奴隸去服務。「看守」一辭原文是shamar,是指看顧和保持。

這兩理念表達出,人的行動是為了花園本身,為了自然萬物的發展。大自然的存在不是為了人,更非以人為中心,卻是以自然為中心,萬物不是為了人的舒適而存在,卻是人盡責任去服侍的整體存在。人對完美花園的修理和看守,是運用宇宙的規律、數學、法則,使萬物和諧發展,這與莊子所講「明於本數,係於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的義理相通。

這裏的意義是「人的定位」及「人的責任」。從宇宙整體看,人在萬物中的定位,是尊貴的,具有高於萬物及改進自然的能力。然而從具體世界中,人有責任去服侍萬物,保護大自然。這是人作為有尊貴定位的存在者的應然責任。人同時是自然萬物之主人與僕人,此為人在天地之中的位置。人這弔詭的特性,莊子没有提,是創世記所獨有的。

3. 真理闇而不明,偏見撕裂天下的處境

《天下篇》第三重點描述天下大亂形成的迷執偏見,「內聖外王」的完美價值陷於闇黑鬱結中,終至真理被人的偏見撕裂。這在神學反省上,是對罪的狀態的描述,今從中國智慧思考罪的狀態,《聖經.創世記》記載始祖本是完備的人,但因選擇分別善惡樹的果子,而產生罪的狀態,與永恆價值斷裂了關係,這在神學上是原罪问題的探討。

若用中國哲學觀念描述,罪的狀態引致內聖外王的完美性虧損,心失去完美無限眼界,進入分別善惡樹所代表的世界,即用有限的知識,產生成見之心,自以為自己代表了是非的標準,而與不同成見的人各有是非定論,如莊子所言:「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的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真所是。」[30]大道是因着人小小的偏執成見而隱匿,言論因表面華麗之孰而隱匿,由此人產生了自以為代表真理的是與非判斷,故產生儒家和墨家互判自己為是,他人為非。這種自以為代表是非真理的心,可稱為分別善惡之心,而形成各種成心偏見,故此「道術將為天下裂」,是撕裂真理之始,結果是人因此失去樂園,進入「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的世界。中華神學須吸收融會中國哲學的智慧,從人心偏執而撕裂真理的論述,去豐富關乎罪的理論,探討罪的起源及其引申的後果。

「原罪」最先是由愛任紐(Irenaeus, Bishop of Lyon) 及奧古斯丁(Augustine of Hipo) 所提出,思想根源來自保羅的所言「罪是從一人入了世界,死又是從罪來的;於是死就臨到眾人,因為眾人都犯了罪。」[31]但奧古斯丁論罪惡指人在美善本性上的虧損,來自人與上帝關係破裂,並不是一種惡的本性,卻是一種善性被隔絕的狀態。「你們從前與 神隔絕、因著惡行、心裏與他為敵。」[32]惡行是由隔絕而來的。因這隔絕的狀態,人性的美善性被虧損,「因為世人都犯了罪,虧缺了上帝的榮耀。」[33]奧古斯丁(Augustine) 定義罪惡是「完善的虧損」(privation of goodness)[34] 。

被虧損的美善性停在潛能狀態,而不能完全實現,一旦實現時會產生扭曲,就產生罪的狀態,成為惡行。如人本性中有無限的愛,以這愛去愛上帝,即是人性的實現與成全,但因與上帝隔絕,一旦實現時就被扭曲成愛名利權勢,視名利權勢為上帝,即創造了偶像,「將不能朽壞之上帝的榮耀、變為偶像。」[35]

在聖經,罪之希伯來文是chata 是指「不  目標」,希臘文hamartia有同樣意思,在希臘文學中,是指英雄犯了悲劇性的錯誤。古代 以色列 的 軍隊,有些 士兵 都 擅長 投 石,而且 可以「毫髮 不 差」地 擊 中 目標。在 聖經 裡,「毫髮 不 差」這個 詞 可以 直譯 為「沒有 犯罪」[36]不中目標即偏離了正確道路,也偏離了上帝,這意思用中國文化方式表達,可指「不中不正」,「偏離正道」。故罪不是指一種惡性,而是虧損與偏離的原本美善的狀態。人性在罪的狀態不等同性惡論,邏輯上與人性中的仁心及良知並不衝突。

中國哲學中孟子正面肯定人心性的本體是善,是仁心與良知,但亦正視人性實現時不能達至應有的善,提出「陷溺其心」的理念,孟子曰:“富歲,子弟多賴;凶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 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37]為何富足時年青子弟多懶惰依賴,災荒時年青子弟多橫暴呢?是人在現實利害中,心陷溺纏繞於處境中,不能發揮其本體善作用。這與「虧損」與「偏離」是同樣描述人性的不正常狀態,不過沒有基督教講得那麼嚴重。

基督教強調罪的嚴重性,認為人不能憑自己完全實現善,故以「信心」作為突破罪的出路。信心不是善的湧現,而是心靈的自我倒空,人本體存在向上帝的開放,上帝作為終極美善與人會面,藉基督救贖而湧入人心靈,神人感通共融。這亦是基督教與儒學的分水嶺。

中國哲學論「內聖外王」之道陷於闇黑鬱結處境,配合儒學孟子論聖人與人同類,心、性、天合一,及《中庸》論「天命之謂性」《大學》提出「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八條目等思想,後世循着這思路,就探討成聖如何可能的問題,特別到宋明理學,成為主要哲學論題。這顯明中國哲學的重點是很具體的,就是落在生活價值的反省,即是思考人生如何可達至完美?或者人生如何可回到完美狀態的問題。

中華神學面對中國思想的基源問題,應先把神學重心落到生活,而不是由形而上學開始,這是中華神學的起點。

至於基督信仰如何達至內聖外王呢?中華神學要落在當前中國的人格情况,社會處境的需要,沿着稱義與成聖、靈修登峯、回歸嬰孩、行公義好憐憫、天國臨在人間等思路思考,找出神學與中國相關之路。這將在稍後將探討。


[1] 《莊子.天下篇》。

[2] 《淮南子.道應訓》。

[3] 林雲銘,《莊子因》。

[4] 《莊子.天下篇》。

[5] 章太炎,《莊子解故》,《章太炎全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2017)第六册。

[6] 《莊子.天下篇》。

[7] 《莊子.天下篇》。

[8]參考 龐朴:《太一生水說》(《中國哲學》第三十一輯,遼寧教育出版社)。

及鄭吉雄,《太一生水》釋讀研究,《中國典籍與文化論叢》第14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6月),145-166。

[9] 《聖經.創世記》1:1-3。

[10] Gerald L. Schroeder, Genesis and the Big Bang: The Discovery of Harmony Between Modern Science & the Bible .(New York: Bantam, 1990).

[11] 《聖經.約翰福音》1:1-4,9。

[12] 《鶡冠子.泰鴻篇》。

[13] 《老子.二十五章》。

[14] 《老子.三十九章》。

[15] 《淮南子.兵略訓》。

[16] 《易經.繫辭傳》。

[17] 《孟子.盡心篇》。

[18] 《聖經.詩篇》27:1

[19] 《聖經.提摩太前書》6:16。

[20] 《聖經.約翰福音》8:12。

[21] 《聖經.馬太福音》5:14-16。

[22] 《聖經.以賽亞書》9:2。

[23] 《聖經.哥林多後書》4:6。

[24] 《聖經.約翰一書》2:8-11。

[25] 《莊子.天下篇》。

[26] 《聖經.創世記》1:26-28。

[27] 《聖經.創世記》2:7。

[28] 《聖經.創世記》2:15。

[29] 《聖經.詩篇》八篇。

[30] 《莊子.齊物論》。

[31] 《聖經.羅馬書》5:12。

[32]《聖經. 歌羅西書》1:21。

[33] 《聖經.羅馬書》3:23。

[34] 參考,Confessions, Book 7, Chapters 11-13,及Enchiridion, Chapters 3-4

[35] 《聖經.羅馬書》1:23。

[36] 參考《聖經.士師記》20:16。

[37] 《孟子.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