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民族性的猶太宗教到全球地域的華人基督宗教-盧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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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龍光教授(香港中文大學)

發表於2019年夏,馬來西亞拉曼大學,作者現再修訂。

猶太宗教是世界上現存的宗教中歷史最悠久之一,超過三千年。猶太宗教和猶太民族自開始便結合為一體;除了具猶太人血統者,認同猶太信仰,具體的表達就是遵行摩西的律法,並確信自己是上帝揀選的子民;非猶太人血統者,亦即外邦人,若認同猶太信仰,同樣願意遵行摩西的律法,過猶太律法要求的生活方式,通過考查,可成為猶太人,也可以得著上帝子民的身分。直到今天,凡是被接納為猶太宗教信仰者,便被認同為猶太人,可以合法地移居以色列,並取得以色列國民身分。近年,有一批埃塞俄比亞的非洲人和開封的中國人,就是透過被確認為猶太宗教的信仰者,因此合法地移居以色列,並改變成為以色列國民。

這樣的宗教和民族結合為一體的特質,一方面具開放性,容許非猶太人血統者,亦即外邦人,只要認同猶太信仰,同樣願意遵行摩西的律法,過猶太律法要求的生活方式,就可改變成猶太人,也可以得著上帝子民的身分;但是同樣具排斥性,就是必須改變自己原本的民族身分,成為猶太人,才可以得著上帝子民這宗教身分。因此,至今,猶太宗教和民族仍結為一體。

然而,從猶太信仰萌芽發展出來的基督信仰,今天成了普世性的信仰,不但超 越了地域、階級,亦超越了民族性,成為世界上信徒最多的信仰,原因正是將原本猶太教的宗教和民族結為一體的特質改變,宗教和民族沒有直接關係。[1] 不同的民族在維持自己的民族身分的情況下都可以成為基督徒,因為基督徒身分不是基於血緣、也不是遵行律法倫理道德的要求,而是對上帝的信實全然信靠,並且將信仰的焦點放在具體歷史處境的人物耶穌身上,[2] 既有超越的主觀性信仰,又有具體的客觀性,就是跟隨耶穌的生活;既有普世性,又有地域性。

對於散居於全球的華人,基督教已經成為華人的重要宗教之一,對於促進華人的凝聚力可以有所貢獻,如在東馬砂拉越的詩巫(小福州);[3] 另外又可按各地文化及地域等本土特色,多元化地表逹信仰,促使處於多元文化情況的基督教,比較可以在這處境中,和不同宗教信仰者交流、彼此學習和合作,如在香 港的道風山、香港基督教協進會的「六宗教座談會」秘書處,推動宗教對話的活動。

促成這個轉變的關鍵性歷史人物有兩位,一位是使徒彼得,另一位是自稱為使 徒的保羅。我們可以從歷史脈絡和其思想及信仰內容來了解這個轉變。

1. 使徒彼得及所處的歷史脈絡

使徒彼得是耶穌的十二個使徒中的領袖,[4] 他無論是回應耶穌的提問(太16:13-19)和行動上(約 21:2-3),總是擔當領導的角色。而他是生活在巴勒斯坦本土 的猶太人,本身遵守猶太人的生活方式;據使徒行傳2:46-3:11的記載,即使耶穌 已經被釘十字架,復活,升天及五旬節的聖靈降臨之後,他在耶路撒冷天天和信徒們去聖殿,這是一個虔誠的猶太人的行為;而且他亦嚴格遵守猶太人食物的條例(徒10:10-14);然而,因為他在約帕見到異象(徒10:10-17),看到天 上降下的大布,裡面有地上各種四足的走獸和昆蟲,並天上飛鳥,這些都是華人美味的食物,但卻是猶太人律法中規定為不潔淨而不可以吃的東西(利11:1-47),彼得卻聽到天上有聲音說:「彼得,起來,宰了吃!」,彼得按猶太人的律法拒絶之後,又聽到有聲音向他說:「上帝所潔淨的,你不可當作俗物」。如此一連三次,彼得心裡正在猜疑之間,不知道所看見的異象是什麼意思;就在這時,一位羅馬意大利營的百夫長哥尼流派人來找他,而聖靈向他說:「有三個人來找你,起來,下去,和他們同往,不要疑惑,因為是我差他們來的」。他就帶了幾個猶太人的弟兄跟著他們去(徒10:17-23)。進了哥尼流的家,彼得很不 客氣地對他和他的親屬、密友說:「你們知道,猶太人和別國的人(外邦人/外族人)親近來往是不合適的,但上帝已經指示我,無論什麼人都不可看作俗而不潔淨的。所以我被請的時候,就不推辭而來,現在請問:你們叫我來有什麼意思呢?」(徒10:28-29); 哥尼流也分享了他在禱告時所見到的異象,被告 知派人去約帕找彼得,要聽主所吩咐他的一切話(徒10:30-33)。在此時彼得宣告了扭轉猶太人和外邦人的關係的重要原則:「我真看出上帝是不偏待人。原來,各國中那敬畏主,行義的人都為主所悅納。」(徒10:34-35)跟著他宣告上 帝藉耶穌耶穌基督所傳和平的福音,並說:「凡信他的人必因他的名得蒙赦罪」(徒10:36-43)。彼得還說話的時候,聖靈降在一切聽道的人身上,那些和 彼得一起來,强調所有信耶穌的人仍要受割禮的猶太信徒,見聖靈的恩賜也澆在外邦人身上,就都希奇;因聽見他們說方言,稱讚上帝為大。彼得立刻把握機會,為這些未受割禮的外邦信徒洗禮,亦即加入了上帝子民的群體 — 教會。

這個具扭轉歷史的「哥尼流事件」,[5] 當時並沒有為彼得帶來更高的地位,卻帶 來了攻擊和對他的領導位置的挑戰。當他上了耶路撒冷,那些猶太信徒質問他:「你進入未受割禮之人的家和他們一同吃飯了」。彼得將自己在約帕禱告 時見異象和去哥尼流家中的事告訴他們,他們聽了,卻不說話,從其後的記載,這些在耶路撒冷的猶太信徒,仍然堅持猶太人的立場,這些外邦人即使信了耶穌是基督,還是需要受割禮,守猶太人食物的條例等猶太人的生活方式才可以成為上帝的子民(徒11:1-18;15:1)。彼得明顯地違反了他們強調的原則;就此事件他們在耶路撒冷開的大會中再次挑戰彼得所宣告的原則,而他們同樣只是以沉默回應彼得的論述(徒15:4-12);自始以後,耶路撒冷的猶太信徒群體(教會)再不以彼得為領袖,而以仍看重猶太人的律法作為上帝子民記號的雅各接替(徒15:13-21;加2:11-12)。

彼得打破了「猶太人、外邦人」,「聖、俗」,「潔淨、不潔淨」的隔閡,宣告了:「上帝是不偏待人,原來,各國中那敬畏主,行義的人都為主所悅納。」(徒10:34-35)。但這個重要原則,並非建立在理論學說上面,而是彼得 和哥尼流的宗教經驗、異象、神諭、主觀的經歷上;而且這個原則得不到當時猶太眾信徒的接納,彼得更因此失去了領導地位。這是早期基督徒的歷史處境,外邦人是否要遵守猶太人的律法,過猶太人的生活方式,才可以成為上帝的子民?抑或只藉著信靠上帝藉耶穌基督所傳和平的福音,繼續保持外邦人的身分,也可以成為上帝的子民?這兩個互相排斥的原則成為早期基督教信徒群體中的主要矛盾,甚至做成衝突的核心。彼得開啟了這個使外邦人不需要轉變為猶太人也可成為上帝子民的大門,但他其後的工作主要在猶太人中(加2:7-8),使這個門大開並且成為歷史的洪流則另有其人,他就是保羅。

2. 使徒保羅及所處的歷史脈絡

保羅是新約《聖經》中最主要的作者,廿七卷書中稱他為作者的有十三卷,而具有28章長的「使徒行傳」,其中一半以上(徒 7:58-8:1;9:1-30;13-28章)都是以保羅為主角。[6]

原因就是他將原本根源於猶太人的信仰,積極地傳到外邦人的地區和群體當中,將彼得的「哥尼流模式」,在地中海一帶,從耶路撒冷、敍利亞的安提阿到意大利的羅馬,在外邦人中大力推廣(羅15:19-23);就是外邦人可以繼續保 持其本來的民族身份,不須按照猶太人的生活習慣,只須按照希伯來《聖經》的倫理道德標準、信靠獨一的、創造萬物的上帝,藉耶穌基督所傳和平的福音,就可以成為上帝的子民,歸屬於一個不分種族、超越地域、階層、性別的 群體(加3:26-29),結果促使基督信仰脫離了猶太教而成為獨立的新宗教—基督宗教。

保羅具有獨特的背景,他來自一個正統的猶太家庭(腓3:4-6),卻出生在外邦 地區基利家的大數城,那是一個希臘羅馬文化濃厚的城市,他出生時即獲得了 羅馬公民的身分(徒22:3-16;24-29),他回到耶路撒冷在著名的老師迦瑪列的門下受嚴謹的拉比教育,後來更成為熱心律法的法利賽教派的一員;因為熱心於律法,曾激進地壓迫教會,在去大馬士革迫害教會的路途中,與復活的耶穌 基督相遇,改變為一個耶穌差遣去外邦傳福音的使徒(加1:13-18)。

從他的人生經歷所見,他是一個熱心於律法的猶太人,受希臘羅馬文化的薰陶,又是一個羅馬公民;他具有猶太、希臘、羅馬的宗教、民族、文化及政治的多元身分,並且以基督福音打破民族、階級、性別的矛盾以凝聚一個新人類 群體為使命;可說是:「橫跨兩希羅馬文化、凝聚天下萬族人民」(借林語堂 語:「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

保羅除了和彼得及哥尼流一樣有特殊的宗教經驗(在前往大馬士革的路上和復活的基督相遇)之外,不同的是在他的書信中找到了主要的理論基礎:

(1) 上帝既然只有一位,他就不只是猶太人的上帝,他也是外邦人的上帝(羅3:29)。

(2) 外邦人敬拜的「未識之神」,就是猶太人所信的「創造宇宙和其中萬物的上帝」(徒17:22-24a;參羅1:19-20)。  

(3) 猶太人的《聖經》確認了,猶太人和外邦人都同樣在罪惡之下,而且普世的人都伏在上帝的審判之下(羅3:9-20)。  

(4) 在人類的生活表現上,可以觀察到世人都犯了罪(羅1:18-2:8,12-24;3:23),而且都在死亡的權勢下(羅5:12-14)。

(5) 上帝不偏待人,即使上帝在歷史的過程中先揀選了猶太人,故此,把榮耀、尊貴、平安加給一切行善的人,先是猶太人,後是外邦人;但是把患難、困苦加給一切作惡的人,也是先是猶太人,後是外邦人(羅2:9-11)。

(6) 猶太人的首位族長亞伯拉罕,原本就是一個外邦人,他是因信靠上帝的信實,而建立了和上帝的合宜關係(義),成為猶太人和外邦人共同的信心之父,也就是超越民族隔閡的基督徒「因信稱義」的原型(羅4:1-25)。

(7) 「因信稱義」使猶太人和外邦人的信徒都可以與上帝和好(羅5:1-11)。

(8) 釘在十字架上而死的耶穌基督,顯示了上帝對罪人的愛和恩典,上帝的愚拙勝過了人的智慧,拆除了猶太人和外邦人之間隔閡的牆,與上帝和好,也消除了彼此的仇恨,大家成為了聖徒的同胞,成為了上帝家裡的人,並且成為建造中的聖殿(羅5:6-21;林前1:18-25;弗2:11-22)。

(9) 藉著洗禮,和耶穌基督同死、同埋葬,合而為一,盼望與他一同復活,彼此消除了猶太人、外邦人,奴隸、主人,男、女之間的優越感及矛盾,都同屬於基督和亞伯拉罕的子孫。

彼得和保羅的共同觀點,就是「上帝不偏待人」(徒10:34;羅2:11)彼得的基礎在於他經驗了所發生的事件,而保羅則按他的經驗建立了理論和原則。

3. 基督宗教對華人的意義

在現代全球化影響整個世界之前,華人已經開始向世界各地遷移。[7] 東南亞大部份地區的本地文化,和華人的宗教文化早已有所交流,形成了較為同質性的融和。[8]

而在十九世紀華人開始較大規模向西方國家遷移之前,西方國家早已開始向中國叩門,對中國有巨大影響的就是十六世紀明末來中國的天主教耶穌會,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包括利瑪竇,湯若望等,他們帶來了西方的哲學,藝術,先進的科學和基督宗教。他們的傳教策略主要以士大夫階層為對象,成功進入朝廷,明末名相徐光啟等知識分子,正面地接受基督宗教,甚至成為了天主教徒。雖然基督宗教和中國傳統宗教,主要是佛教和道教,較為異質,但彼此之間衝突不多,尤其以儒家為本的知識分子,以「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處理宗教,部份人採取了較為排斥的態度,也有部份採取較寛容的態度。耶穌會教士的學問在知識分子中贏得了接納和尊重。[9]

然而在十九世紀,由於西方工業革命之後,大量產品輸入中國,因為貿易逆差及政治文化間之差距,結果兵戎相見,而因為西方軍隊船堅炮利,大敗清兵,以致西方帝國主義在十九世紀不斷侵略中國,而在這個地理發現的大時代,西方傳教士就隨著西方帝國主義的船隻來到中國,「西方基督宗教是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工具」這個污名成為中國社會的主流印象。然而,基督宗教本身源自猶太教,屬於亞洲而非西方,基督宗教曾於唐代(公元635)、元代(公元1245)、明代(公元1583)三次進入中國,完全和侵略中國無關,這三次進入的結束都因為被政府以不同原因禁教所致。[10]由十九世紀至今,基督宗教終於可以在中國延續發展,即使在文化大革命(1966-1976)的有計劃迫害下,不但不被遏止,更成為過去四十年改革開放期間巨大發展的基礎。[11]

然而,從唐代至今,基督宗教即使已經被海內外一定數目的華人所接納,絶大部份華人教會和傳道人都由華人負責,財政亦來自華人,故此基督宗教可說已經是華人宗教之一;但是,基督宗教和中國文化之間因彼此的異質及歷史傷痕,[12] 一直未能有真正的彼此交流,了解和對話。面對目前全球地域化的年代,我們必須面對宗教與多元種族及文化的處境。

所以,要明白基督宗教的特質,必須由其猶太教的源頭及歷史發展和變化作出了解。根據本文上面的研究,基督宗教是從以宗教和民族一體的猶太教所蛻變,將宗教和民族脫勾,成為一個超越民族、階級、性別、地域的宗教信仰,一個信仰基督宗教的人可保留其本身之民族、階級等身份,而保羅本身作為一個出生於外邦的猶太人又具羅馬公民身份,這個經驗和海外華人相似,故此由保羅發展的基督宗教具多元化,包容性,並且強調不同民族、階級、性別之間,破除隔閡建立和好的關係,甚至接納外邦人敬拜的「未識之神」等同於猶太人、基督徒所信的「創造宇宙和其中萬物的上帝」。海外華人在身處的國家通常聚居及建立華埠,不同的華人宗教必須共存及彼此團結支援,基督宗教和華人宗教建立彼此尊重、交流,對話的關係尤其重要,這樣華人才可以在多元種族宗教文化中成為一股團結的建設力量,對所處的社會作出貢獻。


[1] Dunn, J.D.G. (2006) The Partings of the Ways: Between Christianity and Judaism and Their Significance for the Character of Christianity, 中譯:鄧雅各《分道揚鑣—基督教與猶太教的分離及其對基督教特性的意義》 楊慧譯(香港:道風書社,2014)

[2] Wright, N.T. (2002) “The Letter to the Romans”, The New Interpreter’s Bible Vol. 10 (Nashville: Abingdon) pp.401-406.

[3] 朱峰(2009)《基督教與海外華人的文化適應—近代東南亞華人移民社區的個案研究》(香港:中華書局)。

[4] 盧龍光(2006)《基督教的身份尋索—使徒行傳和新約書信導論》(香港:天道)頁48-56。

[5] Bruce, F.F. (1969) New Testament History (N.Y.: Doubleday, pp.230-231。

[6] 盧龍光(2006)頁73-87。

[7] 陳志明(2011)〈遷移、本土化與交流:從全球化的視角看海外華人〉,載《華人移民與全球化:遷移、本土化與交流》,廖建裕、梁秉賦主編(新加坡:華裔館)頁3-23。

[8] 參王愛平(2011)〈天的信仰與祭祀:印尼孔教的調查研究〉,載上註書,頁173-191;戚常卉 (2018) 〈新加坡的觀音信仰與華人宗教景觀〉,載《移動之民:海外華人研究的新視野》張瓊惠、梁一萍主編(台北:台灣師大出版中心)頁149-164。

[9] 孫尚揚(1994)《基督教與明末儒教》(北京:東方)。

[10] Latourette, K.S. (1929) A History of Christian Missions in China (Taipei: Cheng Wen,of  London: SPCK)

[11] 李華偉編(2016)《三十年來中國基督教現狀研究論著選》,中國基督宗教重要文獻匯編叢書,卓新平‧盧龍光總主編(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高師寧主編(2018)《田野萬象:當代中國基督教發展報告》(香港:基督教中國宗教文化研究社)。

[12] 我們必須面對基督宗教和華人宗教在本質上的相異性,包括基督宗教以上帝的啟示作為信仰的起點,因此有《聖經》,又強調耶穌基督這個歷史人物作為人中保等。